【类型】报纸
【作者】丁言昭
【简介】1996年父亲丁景唐送我一本书《好年头》,版权页中间写着“艾霞遗著”。打开书,看了父亲写在扉页上的一段话:“1996年6月起理‘沉’书,拟送交龙华烈士陵园寄存。检得艾霞遗著《好年头》一册,留交言昭保存。艾霞为三十年代电影明星,与王莹均以文名,当年人称‘文艺明星’。惜艾霞亦与阮玲玉一样,以‘人言可畏’
【全文】
1996年父亲丁景唐送我一本书《好年头》,版权页中间写着“艾霞遗著”。打开书,看了父亲写在扉页上的一段话:“1996年6月起理‘沉’书,拟送交龙华烈士陵园寄存。检得艾霞遗著《好年头》一册,留交言昭保存。艾霞为三十年代电影明星,与王莹均以文名,当年人称‘文艺明星’。惜艾霞亦与阮玲玉一样,以‘人言可畏’自杀。望言昭为她写一文纪之。 父”。
打这个时候起,我开始注意收集艾霞的有关资料,碰到老电影人,常常会问起艾霞的情况。
她从哪里来
在1934年3月9日《电声周刊》3卷8期上,有一文《一对野猫》,署名“玲珑”,说的是王人美和艾霞两位人称“野猫”的女士,前一位在1934年出嫁,后一位却死去,“喜云乎哉,悲云乎哉。”
艾霞长着瘦小的身材,野猫形的脸庞,一双眼睛是两个横S,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小方块牙齿。
艾霞说一口不错的北京话,因此有人以为她是北京人,其实她的籍贯是福建厦门人,但从小在北京长大。她的本名叫严以南,又名诗佛,生长在一个封建大家庭里。她的父亲严家骏(井),曾经在北方从事五金业生意,后来失败,到上海来谋生。艾霞哥哥叫严以开,在两路局工作,姐姐叫严以东。艾霞生性聪慧亢爽,好学不倦。
艾霞在北平圣心女校初中肄业,与陆小曼是校友,对艺术有特殊兴趣,是个思想倾向进步的女学生。走出女校校门不久,艾霞爱上正在上大学的表哥,生下一个孩子,这段不成熟的婚恋关系,受到家庭的坚决反对,恋人屈服于压力退缩,抛弃了她。但艾霞为了追求向往中的自由,毅然与家庭绝裂,只身南下上海,她生于1912年,到1928年才16岁。
艾霞到沪后,最初以“艾霞娟”的名字,参加华剧影片公司工作,老板是张晴甫和张惠民两兄弟。后由蔡楚生介绍,加入田汉主办的南国社从事话剧,接触了一批进步文化人士。
1932年,艾霞由杨耐梅关系在天一电影公司就职。天一公司在我家弄堂的隔壁,嘉善路234号,原来叫泔水东路。房子如一栋西洋别墅,外面墙上雕着花纹,共有三个楼层,房间很多。有一次,父亲带我到这幢楼里去,看望上海文艺出版社的编辑顾伦先生,其夫人是著名的滑稽演员绿杨。还有周劭也住在里面,原来是律师,后从文,夫人即戴望舒的前妻穆丽娟,长得非常漂亮,当年我曾采访过她,谈吐举止很文雅,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那里面的房间很宽敞,打蜡地板,钢窗。现在里面住了“七十二家”,面目全非。
1933年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电影小组在上海成立,成员有五人:夏衍、阿英、尘无、石凌鹤、司徒慧敏,夏衍为组长。为了加强左翼创作人才,进行了输送人才的工作,艾霞从天一电影公司引进明星电影公司,这时,她已经是中国左翼戏剧家联盟盟员。
因为与父亲断绝关系,艾霞到沪后,住在格罗西路(今延庆路)112号,楼下是兆丰煤炭店,与姐姐严以东、姐夫李傅明,及两个外甥同住。
艾霞富有艺术才能,塑造人物别具一格,她认为:一出戏、一部影片,就是各种人物人生观的交流,演员就是要去演各类人物。
当初,艾霞进入电影圈的动机,非常单纯,完全是因为爱好,随着生活的坎坷、痛苦的磨练,“才慢慢地知道电影发展的过程,是根据整个的社会的构造的变迁。”认为“决不能把电影当作有闲阶级的消遣品,或是超现实的至上的艺术,一种脱离社会构造的超越的东西。”(艾霞:《给有志电影的姊妹们》 载1933年9月1日《电影画报》5期)然后,艾霞谈到当演员不仅仅在银幕上会做几个喜怒哀乐的表情,最主要是要从实践生活中去认识社会、训练自己的技能,观察周围的人物:官太太、贵族小姐、卖青菜的老婆子、过路的小姑娘……如果你请一个卖菜的老婆子来演雍容华贵的夫人,肯定演不好,因为她没有那种生活。艾霞举了自己出演《丰年》的经验,这是部描写农村生活的影片,可是她一直在都市里生活,没有去过农村,怎么演呢?而且没有时间下农村去体验一下,于是,找了几本比较好的关于农村生活及农村破产的小说,这叫间接经验,还蛮管用的。当然最好的方法,就是直接到农村去。
艾霞一进明星电影公司就被重用,在1932年到1933年中,参加拍摄近十部影片,而且大部分是由电影小组成员创作的剧本。如夏衍编剧的《脂粉市场》、《春蚕》,夏衍与郑伯奇、阿英合作的《时代的女儿》;阿英编剧的《丰年》,后改为《黄金谷》。另外还有王乾白编剧的《旧恨新仇》、《二对一》等。《春蚕》是夏衍根据茅盾同名短篇小说改编,艾霞在片中饰演一个农村妇女荷花。《时代的女儿》中艾霞则演赵淑娟,一个放荡堕落、成为男人玩物的女人,演得入木三分。
笔者见到《旧恨新仇》编剧王乾白写的文章《我所认识的艾霞》(载1934年3月15日《电影画报》9期),让我们看到一位立体的艾霞。
王乾白第一次见到艾霞,是在杨耐梅那里,虽然没有多说话,但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这是个活泼机灵的姑娘。由她来担任自己剧中的女主角,真是庆幸。在明星电影公司摄影棚里看见艾霞,她劈头就说:“要爱便爱,爱了便痛快。”
“天呐,这不是我剧中的台词吗?”王乾白又惊又喜,惊的是她怎么把台词背得滚瓜烂熟,喜的是她已经进入角色的内心世界。
艾霞接着说:“你现在真是变做一个恋爱至上主义者了!可是我是多么的同情你的说话痛快啊!”听得出,这是对他剧本的评价。虽然剧作者不承认自己是恋爱至上主义者,可是为了生活啊……可是艾霞的率直,她说话时的诚恳态度,至少又给王乾白加深一层不平凡的印象。
在拍《旧恨新仇》期间,他俩见面的机会增加多,说的话也多起来。王乾白非常理解艾霞的行为:她高兴的时候就笑,痛苦的时候就哭,一点儿也不会做假。心里感觉到怎么样,立时就会完全表现出来。他分析艾霞为什么一时高兴,一时痛苦?当然由于客观环境的关系,因为她的生活不平凡,与众不同,这是她的希望,可是事实上,无法尽如人意,因此她也就哭笑无常了。
当个好演员不容易,必须有一定的思想境界,王乾白在文中说:艾霞的“思想的表现,是极力的在想反封建,但是她的思想的内层,却又含着相当的封建意识的遗传……”
此话不假,现在让我们来听听艾霞是怎么来分析自己的。这是她回答一个关心电影的姑娘信,信中说:“谢谢你的劝告,我自当努力,以充实我对社会的各方面的认识。是的,电影是有社会的使命的,我希望我能同一般的电影从业员共同负起我们的责任。”(艾霞:《不是〈桃色的衣裳〉 给关心电影的姑娘》 载1933年10月1日《明星》1卷6期)
艾霞在1933年《大晚报》举行的中国明星选举中,获得第八位,这也可以看到她在市民心目中的位置。(《〈大晚报〉 中国明星选举结果揭晓》载1934年1月12日《电声周刊》3卷1期)
文艺明星
艾霞在银幕上频频亮相,还经常在报刊上发表文章。如果单是写文章的女士,也许不会怎么样,可是她既会演,又会写,所以特别引人注目。我们可以称之为:电影与文学的双重表演。
这种电影明星进行文学创作的现象,不只是艾霞一个人,1934年1月20日《申报》上出现一篇文章《四个女作家》,指的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女作家,而是电影明星写文章的四位,除艾霞,还有高倩萍、胡萍和王莹。
电影明星们触及的题材,往往是自己的日常生活,什么银幕下啊、与自己搭档的演员啊、到什么地方去旅游啊、恋爱啊、家庭生活啊……由于明星演员有各种各样的包装,观众不知其真面貌,所以这种文章特别受欢迎。如艾霞写的《恋爱的滋味》、《1933我的希望》、《三个宝贝导演》等,读者很多。
艾霞常常在拍戏之余写作,她的朋友高倩萍在《我所知之艾霞及她底死》(载1934年3月1日《中华月报》2卷3期)里回忆道:她们在苏州拍《黄金谷》时,一起住在一只小船上,对面各放一小铺,中间一盏煤油灯,真是一灯如豆。每天拍戏回来,艾霞就将自己的手提箱放在铺上,借着煤油灯一丝微光,便大写特写起来,写日记、写拍外景的趣闻。写完后怎么寄出去呢?在偏辟的农村,没有邮电局,请船上的小孩第二天到镇上买菜时寄出。
有人认为艾霞“很努力于作品,她的文稿,染有一些自我论的气息”,又“颇能恰到好处”。而艾霞身后,又有论者把她与王莹并称为“舞台二杰”。
艾霞爱看书,还拜文学前辈为师,特别爱看丁玲的作品,当丁玲1933年5月被绑架后,非常担心她的命运。艾霞准备自编自演丁玲的《法网》(《哀悼的前奏》 载1934年3月15日《电影画报》9期)。当时社会上流传丁玲已去世,艾霞写了一文《何时何处得见丁玲》,大有“恨生不得与丁玲相见”之势。她在文中说:
“我自从加入了明星公司以后、就编了一个剧本、名《现代一女性》、自己看看觉得太无聊、太浅薄、以‘恋爱’为题材的,确是太多了,那时我想把握着有意义的人生片断来写一个剧本、一天、无意中发现丁玲女士的《法网》、我真喜欢得发狂了、这是个好故事、那时我决意把它编为电影剧本”。
可是她与《法网》中的环境太陌生,加之小说改编成电影剧本,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很希望能与丁玲谈谈,请她提供一些资料,可惜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没有认识我所敬爱的丁玲、这是我生平一大遗憾”。(冰:《艾霞自杀的预言》 1934年2月27日《福尔摩斯》2版)
目前艾霞留下的唯一“电影小说”是《现代一女性》。这部中篇小说连载于1933年5月22日至6月27日《时报·电影时报》。艾霞同时把它改编成电影剧本,缩写的“电影本事”,则刊于同年6月1日《明星》1卷2期上。
电影《现代一女性》由李萍倩导演,艾霞主演,明星影片公司出品。公映后引起很大反响,好评不断,争议也不断。在1933年7月24日《福尔摩斯》2版上,署名“德律风”写的一文《艾霞之情诗谭》,开头说:“现在明星公司之艾霞女士、初无藉藉名、自隶南国社、其名渐著、继入明星公司、献身银幕后、而电影明星之荣衔、由此而获、嗣为明星主演《现代一女性》、不特表情见胜、且加以剧本、为女士所自编、又属难能可贵”。
对于外界的评论,艾霞的心态很平衡,她说:
《现代一女性》我编的这个剧本,这是无容讳言的失败了,因为我没有编剧的经验,所以弄得遭极了,最大的原因,还是我没有认识戏里面我所写的人物的实际生活及他们的环境,尤其是没有把余冷的矛盾写好。不过,这还给了我一个很好的教训。(艾霞:《给有志电影的姊妹们》载1933年9月1日《电影画报》5期)
《现代一女性》写房地产公司的摩登女职员蒋萄萄热恋上记者余冷,可惜他是有夫之妇,而且又穷困潦倒,为了资助余冷,违心地投入垂涎其姿色的房地产经理李史,后因为偷窃李史钱财而入狱。蒋萄萄在狱中遇到老朋友安琳,是一位“有着前进的思想,革命的虔心”(艾霞:《现代一女性》 载1933年6月1人《明星》1卷2期),在她的影响下,出狱后走向“光明的路”。
虽然剧的结尾有点牵强与仓促,戏剧评论家石凌鹤在文中指出影片中女主人公是一个放荡的女性,很难相信她会忠于情,最后的转变也很勉强。但无论是小说还是电影,作者塑造的形象——蒋萄萄——一个摩登加革命的人物,却受到越来越多的上海都市文化研究者的关注与讨论。
艾霞遗作《好年头》,其主题与叶圣陶的作品《多收了三五斗》,有异曲同工之处。小说讲述这一年收成很好,但是谷子价格爆跌,农民反而更加贫困。“谷贱伤农”后,激发农民抗争的故事。
艾霞在1934年1月20日写给朋友的信中说:“近来写了一篇3万字的小说:《好年头》,在1月24日《青光》登载。”(《艾霞致庄君的书信》 载1934年3月2日《电声周刊》3卷6期)石凌鹤看了《好年头》,不得不惊奇于作为电影明星的艾霞能写出这样的好作品。有记者评论道:“艾霞的文章,如黄河直泻”,“坦白得过多的坦白”,颇有“气魄”。阿英回忆:“艾霞!在你死前的不久,你告诉我说,在文学事业上,你只是一个开始,要我继续的帮助你”。
艾霞在文学上起点不低,有追求,有抱负,如果还活在世上,相信将来有一天会成为真正的作家。
余音
艾霞离开我们已有八十多年,但时常会在一些报刊杂志上见到有关她的文章,如《〈新女性〉:艾霞》、《〈新女性〉与艾霞、阮玲玉之死》、《中国影坛第一位自杀的作家影星》、《“勇于死”的艾霞》、《影星艾霞的〈现代一女性〉》等。
在艾霞弃世76年之后,她的小说、散文精选集《现代一女性》终于问世,这是对这位文艺明星的最好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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