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天同戏作胡适之体的六首诗

【类型】报纸
【作者】吴心海
【简介】    4月1日下午,昆仑出版社著名编辑、小说家张鹰师姐在微信上联系我说,水天中先生给她写信,想和我取得联系。微信上传来的水先生的信函这么说: 在互联网上拜读你纪念吴奔星的文章,感人至深。吴奔星先生是我大哥水天同的老友,吴心海先生曾撰文评介其早年诗作,最近我编一本回忆文集,想收入吴先生的文章,但无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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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下午,昆仑出版社著名编辑、小说家张鹰师姐在微信上联系我说,水天中先生给她写信,想和我取得联系。微信上传来的水先生的信函这么说:

 

在互联网上拜读你纪念吴奔星的文章,感人至深。吴奔星先生是我大哥水天同的老友,吴心海先生曾撰文评介其早年诗作,最近我编一本回忆文集,想收入吴先生的文章,但无法与他联系,偶然看到您的文章,想询问如何与吴心海先生联系。

 

天中先生所提到的我的文章,就是发表于《博览群书》2011年第1期的《翻译家水天同的新诗及诗论》(以下称《拙作》)。甘肃水氏是名门望族,乃文化、教育之家,水天同先生又是先父青年时代的诗友,拙文能够收入天中先生的新编,我荣幸之至,岂有不同意之理!当天晚上,我在电话里告诉天中先生:天同先生是被大大低估的诗人、翻译家和教育家,应该有人对其创作、翻译及英语教育上的成就做更深一步的挖掘和研究,恢复其应有的历史地位,而我还掌握有水天同先生的资料,一直想再写一篇文章,但冗事缠身,一直没有机会动笔,颇为遗憾。

我所说的水天同先生的资料,就是他以笔名“斫冰”发表在《人生与文学》22期的《胡适之体的新诗六首》(以下称《新诗六首》)。冗事缠身虽是理由,但迟迟没有动笔的主因还是天同先生这六首从无人提及的诗作颇难评判。

我曾在《拙作》中谈及水天同曾在1936410上海《新中华》半月刊47期头条位置发表《胡梁论诗》一文,参与围绕“胡适之体”诗歌展开的论战。从实质上而言,他的《新诗六首》也是论战的一部份,而且是把论战从文论延伸到了诗歌创作,由此证明陈子展等人鼓吹“胡适之体可以说是新诗的一条新路”之荒谬。就我目力所及,论者在谈及围绕“胡适之体”的论争时很少注意到水天同的重要文章《胡梁论诗》,至于他延伸论战到创作的《新诗六首》则更是根本无人提及了!

《飞行小赞》PK《吃面小读》

我读了水天同的《新诗六首》,再读胡适1936年在《自由评论》第12期所发表的《谈谈“胡适之体”的诗》,惊觉后者包含了和《新诗六首》完全对应的“胡适之体”的新诗六首!在这篇文章中,胡适首先引用了陈子展所举的“胡适之体”的一首例子《飞行小赞》(又作《桂游小赞》):

 

看尽柳州山,看遍桂林山水。/天上不须半日,地上五千里。//古人辛苦学神仙,要守百千戒。/看我不修不炼,也凌云无碍。

 

对于陈子展“像《飞行小赞》那样的诗,似乎可说是一条新路”的说法,胡适谦称“只是我走惯了的一条‘老路’。我自己走我的路,不管别人叫它新旧,更不敢冒充‘创造’。”话虽如此,他紧接着又说:“我曾屡次说过:工具用的熟了,方法练的细密了,有天才的人自然会‘熟能生巧’:这一点工夫到时的奇巧新花样,就叫做创造。”再结合他后面又说的“‘胡适之体’只是我自己尝试了二十年的一点点小玩意儿”来看,把“走惯了”、“工夫到时”、“尝试了二十年”等关键词串起来,让人不能不认为胡适还是欣然接受了“新路”和“创造”的说法。

或许水天同先生当年的感觉和我一样,才会写出针对胡适诗作的《新诗六首》。当然,这只是个人的揣测,就此打住,先看《新诗六首》中与《飞行小赞》所对应的《吃面小读》:

 

吃过炸酱面,吞过打卤面条,/一天至少两顿,一年多少面条?//世人皆说为吃饭,不断的心焦。/看我每天吃面,多么自在逍遥!

 

    说实在话,初读这首《吃面小读》,感觉游戏味比较重,甚至比不过陶行知1935年在《生活教育》第17期《新诗路线》一文中对《飞行小赞》的“答复”诗作,不妨看个端详:

 

流尽工农汗,还流泪不息。/天上不须半日,地上千万滴!//辛辛苦苦造飞机,无法上天嬉。/让你看山看水,这事倒希奇。

 

陶行知在诗后还紧跟了这么一句:

 

我把这首诗读给乡下人听的时候,张健小先生站起来说:“这种事并不希奇,我想把末尾一句改为:‘让你看山看水,还要吹牛皮!’他这一改,是把胡诗人描写得格外活跃了。但我这希奇的境界是从觉悟中发现出来的。照平常的目光看来,是没有什么希奇,但一经觉悟,那能不感到奇怪?

我们不敢说已经找着新诗的正确路线,只是指出像《桂游小赞》一类的作品决不是我们可以走的路。

 

仔细品味,水天同的诗作没有陶行知诗作“流尽工农汗”云云那么直白,却别开蹊径,似乎只是在面条上大作文章,但普通民众每日忙碌,为养家糊口而心焦,如何能有天天吃面者的“自在逍遥”!?暗讽之力,透过纸背!

当然,水天同虽然和陶行知共同反对“胡适之体”的道路,但他们的诗歌主张,却是完全不同的。因不在本文探讨的范畴内,这里就不赘述了。不过由此可见,当时以诗歌反对“胡适之体”的并非单打独斗。

《便秘》PK《烦闷》

胡适在引用了《飞行小赞》后,谈及他作诗所需要的“戒约”,其中第二条这样写道:

 

用材料要有剪裁。消极的说,这就是要删除一切浮词凑句;积极的说,这就是要抓住最扼要最精采的材料,用最简炼的字句表现出来。十几年前,我曾写一首诗,初稿是三段十二行,后来改削成两段八行,后来又删成一段四行:
   
放也放不下,
   
忘也忘不了:
   
刚忘了昨儿的梦,
   
又分明看见梦里的一笑。
   
最后我把前两行删了,只留最后两行。我并不是说,人人都该作小诗。长诗自有长诗的用处。但长诗只是不得不长,并不是把浮词凑句硬堆上去叫它拉长。古人所谓“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才是剪裁的真意义。

 

水天同的《新诗六首》中的第一首《便秘(首二句或曰可删)》:

 

拉也拉不出,忘也忘不掉;——/刚系好了松了的裤带,又分明觉得肚里一阵子闹。

 

从紧跟题目的“首二句或曰可删”就分明可以看出,这是针锋相对胡适上文中所引用的诗作《烦闷》的。题目《便秘》直指胡适肚子里没啥货色,搜肠刮肚,却挤不出恰当的诗句,如便秘一般。平心而论,胡适的诗作虽谈不上名篇佳构,但“刚忘了昨儿的梦,又分明看见梦里的一笑”的句子,却是很多恋爱中人的体验,还是颇有打动人心的诗意的。水天同的诗,看似趣味不高,但从讽刺的角度而言,与“话糙理不糙”同理。

《痰盂》PK《狮子》

胡适写诗“戒约”的第三条是“意境要平实”,列举的是徐志摩死后他所写的诗作《狮子(志摩住在我家中时最喜欢的猫)》:

 

狮子蜷伏在我的背后,软绵绵地他总不肯走。/我正要推他下去,忽然想起了死去的朋友。//一只手拍着打呼的猫,两滴眼泪湿了衣袖:/“狮子,你好好的睡罢。你也失掉了一个好朋友!”

 

胡适认为:“就在一种强烈的悲哀情感之中,我终觉得这种平淡的说法还是最适宜的。”

先父吴奔星曾评论《狮子》说:胡适“面对的是狮子,想着的却是亡友。因此,诗的最后那句平淡的诗句,用一个‘也’字,该是最悲痛的心情的结晶了。 写悼念的诗文,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号啕痛哭,下笔千言;一种是至亲无文,吞声忍泪。这首诗属于后者。”(见《中国新诗鉴赏大辞典》,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88年12月,第37页

   对于“狮子”,水天同自然不会如胡适那么感同身受,于是就有了《痰盂(亡友囗囗住在我家时最喜欢的一件家具)》这么一首诗:

痰盂静坐在我的客厅,呆板板的他毫不做声,/我正想踢他个粉碎,忽然想起了死去的某兄。//一只脚踏着静默的痰盂,两滴眼泪滴湿了衣袖;/“痰盂,你好好的坐着吧。你也失掉了一个好朋友!”

 

拿诗人徐志摩喜欢的猫“狮子”去和一件“痰盂”去比较,估计无论是喜欢徐志摩还是喜欢猫的读者,心理上都是无法接受的。

《圆明园题墓》PK《第五十九军抗日战死将士公墓碑铭》

这里长眠的是二百零三个中国好男子!他们把他们的生命献给了他们的祖国。/我们和我们的子孙来这里凭吊敬礼的,要想想我们应该用什么报答他们的血!

 

此为胡适在诗作《狮子》之后所引题为《第五十九军抗日战死将士公墓碑铭》的4行,自我评价是“固然谈不到‘含蓄’,至少还是‘平实’的说话。”

胡适193455的日记,对第一次用白话为抗日烈士写作《碑铭》有如下记录:

 

试写华北军第五十九军“抗日阵亡将士公墓碑”,涂改甚苦,终不能满意。

这是我第一次用白话作碑版文字,颇觉得这种试验不容易。碑文约千五六百字,写到半夜后一点,铭词四行,一气写成,差不多不用改。

 

对胡适为抗日烈士所题写的铭词,水天同不再采取此前几首诗作的戏谑的态度,其笔下的《圆明园题墓》写的是“三一八”惨案中倒下的人们:

 

这里躺着的是几十名男女捣乱分子!他们把他们的生命献给他们的执政。/我们和我们的子孙以及子孙的子孙,又不知是那一位执政来要我们的命?

 

长眠于圆明园“三一八烈士墓园”内的刘和珍和杨德群就在诗中“几十名男女捣乱分子”之列。走笔至此,一直因水天同游戏笔法而嘴角上扬的我,不觉喉头哽噎起来。不说也罢!

    《十一月二十五夜》PK《十一月二十四夜》

胡适在《谈谈“胡适之体”的诗》里,提到一首“自己最喜欢的一首是许多选新诗的人不肯选的”,即《尝试集》中的《十一月二十四夜》:


    老槐树的影子,在月光的地上微晃;/枣树上还有几个干叶,时时做出一种没气力的声响。//西山的秋色几回招我,不幸我被我的病拖住了。/现在他们说我快要好了,那幽艳的秋天早已过去了。

 

胡适认为“这诗的意境颇近于我自己欣羡的平实淡远的意境”,却十五年来“不曾得着一般批评家的赏识”,颇有点抱怨的感觉。其实,选家不选此诗的理由,应该还是充分的,我不去多说,且套一句用烂的俗话,那就是:“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水天同针对胡适《十一月二十四夜》的“对台诗”题目只改了一个字,为《十一月二十五夜》:

 

老王妈的影子,在灰白的墙上黑而且胖;/她女儿却有一对眼睛,时时发出一种无理由的光亮。//房里的太太几回叫我,不幸我给我的诗拖住了。/现在我的诗集虽已出版,老王妈的女儿却不见了。

 

刚看到水天同诗作题目的时候,因为仅改一字,以为也是戏谑文字,但通读全诗,觉得比胡适诗作的亮点多,有形象,有“包袱”,有转折,内容则好比一篇微型小说,颇可令人咀嚼、甚至让人太息之处。

《真理》PK《梦与诗》

胡适在《谈谈“胡适之体”的诗》的结尾,引用了《尝试集》中的诗作《梦与诗》:

 

醉过方知酒浓,爱过方知情重:——/你不能作我的诗,正如我不能做你的梦。

 

其实这只是原诗三段中的最后一节,前面两节的内容是:

 

都是平常经验,都是平常影象,/偶然涌到梦中来,变幻出多少新奇花样。//都是平常情感,都是平常言语,/偶然碰着个诗人,变幻出多少新奇诗句!

 

前后的优劣,是显然的。正如网络“豆瓣小组”一位署名“无敌甘嘉嘉 ”的读者评语所说说:“前面两段顿感无聊,看到最后却是让人颤抖……”。

水天同与此相对的诗歌题为《真理》:

 

下雨要等阴天,当当定是没钱;——/我不愿“公”你的妻,正如你不能共我的产。

 

我读下来,觉得水的诗作题目《真理》即“常识”之谓。揣度水先生的初衷,应该是认为胡适所写的诗句不过尔尔,爱恋中人都有类似感受,不过常识而已。

水天同这首诗作的后两句留有鲜明的时代烙印,但肯定并非其政治态度的表现,而只是游戏文字的信手拈来而已。但不晓得水天同先生1949年后的坎坷遭遇,是否与此诗有关。尽管如今无论论者还是读者都对此诗隔膜得很,但上个世纪50年代知情者多,密报者也多。如果当年此诗被披露,想必是会对水先生不利的,尽管他的初衷不过戏谑而已。

 

水天中在《煦园春秋——水梓和他的子女》(见《煦园春秋——水梓和他的家世》,中国艺苑出版社,2006年,212页)中回忆大哥水天同时说:

 

水天同于1934年归国,到青岛山东大学教书,他和罗念生积极支持柳无忌(时在南开大学任教)编辑《人生与文学》,在该杂志上发表外国文学批评文章。对国内几位文学界名人的英国文学著述,有过一些直率的批评,如对胡适、梁实秋莎士比亚研究的评论《胡梁论诗》等。但胡适对此表现出学者的大度,他与父亲熟识,见面时曾笑谈“大公子批评我真不客气……”。

 

这里要指出的是,《胡梁论诗》其实和莎士比亚研究是没有直接关系的。令人好奇的是,胡适对水梓老先生所说“大公子批评我真不客气……”,没有指出批评的具体对象来。不过,就我所见到的水天同先生批评胡适的文字,能够达到“真不客气”程度的,应该只有《胡适之体的新诗六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