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型】报纸
【作者】顾农
【简介】 鲁迅是一位思想家型的作家,他的小说中融入了许多他对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理解和剖析,因此能常读常新,从中获得启示和教益。鲁迅曾经指出,古老的巫术在中国人的思想和生活中长期留存,有着深广的影响,妨碍中国走向现代化,并造成种种非现代的文化现象。著名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指出,“巫术和宗教是有区别的。宗
【全文】
鲁迅是一位思想家型的作家,他的小说中融入了许多他对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理解和剖析,因此能常读常新,从中获得启示和教益。
鲁迅曾经指出,古老的巫术在中国人的思想和生活中长期留存,有着深广的影响,妨碍中国走向现代化,并造成种种非现代的文化现象。著名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指出,“巫术和宗教是有区别的。宗教创造一套价值,直接地达到目的。巫术是一套动作,具有实用的价值,是达到目的的工具。许多宗教中有许多仪式,甚至伦理,其实都该归入巫术中的。若我们不管那些神学的解释,而专看大众所实行的,这就更为显然”(《文化论》,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51页)。中国大众宗教的主要内容大抵不外乎巫术,其余波流传至今不衰。看风水、信奇迹、拜“大师”,据说就是在精英云集的官场里也还相当时髦。鲁迅极而言之地说过:“中国根柢全在道教……以此读史,有多种问题可迎刃而解”(1918年8月20日致许寿裳的信)。他之所谓“道教”无非是指原始思维、原始信仰,也就是指巫术。他又说:“中国人本来是信鬼神的,而鬼神与人是隔离的,因欲人与鬼神交通,于是有巫出来。巫到后来分作两派,一为方士,一仍为巫,巫多说鬼,方士多谈炼金及求仙。秦汉以来,其风日甚”(《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六朝志怪与志人》)。巫术伴随着种种迷信而流行,且时时花样翻新,流毒甚广。
鲁迅在小说中非常注意揭发巫术这一“中国根柢”。当他的笔锋触及上层社会的腐朽时,往往写到他们如何信奉、维护和利用巫术。这方面最明显的也许要算是《长明灯》了。吉光屯的那盏灯据说“还是梁武帝点起的,一直传下来,没有熄过”。梁武帝以笃信佛教著称,“长明灯”这名目也很像佛教寺庙里的物事;而这座庙其实乃是中国本土的土地庙。小说就其中的主人公写道:“听说,有一次他的祖父带他进社庙里去,教他拜社老爷,瘟将军,王灵官老爷,他就害怕了,跑了出来,从此就有些怪,后来就像现在一样,一见人总和他们商量吹熄正殿上的长明灯。”可知这庙里的偶像并非佛教的如来佛、观世音之类,而是巫术系统里的社老爷(土地爷)、瘟将军、王灵官。在巫术中占据重要位置的土地爷是跟老百姓关系最为密切的一方神圣,旧时土地庙几乎遍及全国城乡各地,清朝人记载说:“土地,乡神也,村巷处处奉之,或石室或木房。有不塑像者,以木板长尺许,宽二寸,题其主曰某土地。塑像者其须发皓然,曰土地公,妆髻者曰土地婆。祀之以纸烛肴酒或雄鸡一”(赵懿《名山县志》卷九)。如今,取代土地公成为偶像的是财神爷了。
《长明灯》之的社庙里长明灯乃是巫术文化的符号、传统秩序的象征;“疯子”要吹熄它,本意无非是反对原始的迷信,希望稍稍现代化一些,而这在正统派看来已属大逆不道犯上作乱,绝对不能允许。保灯与吹灯的斗争日趋激化,保灯派首先动用武力,吹灯派也神往于“放火”。新旧两派的较量在保存和反对巫术的背景之前展开,这是何等触目惊心的斗争!《长明灯》里这一中心情节很容易令人联想起《在酒楼上》的吕纬甫,“五四”时代他也曾是一个激烈进取的革命青年,跟他的同志一起到城隍庙里去拔掉神像脸上的胡须;而鲁迅笔下思想腐朽的守旧派则在“五四”退潮以后仍然热中于扶乩(见《高老夫子》)。鲁迅取这些与巫术文化有关的细节写入小说,显然都是意味深长的。
中国封建知识分子往往对巫术文化表现出深刻的认同,《祝福》中的鲁四老爷在这一方面最为典型。他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案头常备者是《近思录集注》、《四书衬》一类讲宋明理学的书,似乎纯然是一个儒家的信徒了,然而在他书房的壁上,却赫然挂着朱拓的“寿”字,陈抟老祖写的。陈抟是五代著名的半仙,在道教史上名声煊赫,鲁四老爷把他的手迹拓本高高挂起,鲜明地体现了他对巫术文化的尊崇。巫术文化的人生思想简单地说可以归纳为享乐、长寿和成仙三项。在鲁四老爷心目中,朱拓的“寿”字挂在家里,可以产生帮助长寿的特异功能。大有来头的文字自有其无边的法力。鲁四老爷不过是一个老监生、小乡绅,要花很多钱的服食炼丹那一套玩不起,只好虔诚地祝福,“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又挂一幅神仙写的大“寿”字,此所谓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把那些古老的巫术和儒家的政治、伦理结合起来,这一模式源远流长。魏晋以来神仙道教向上层发展的一个重要节目就是努力与儒家思想相结合,道教发展史上的一个大人物葛洪就十分明确地主张把方术和儒家的纲常名教结合起来,他的代表作《抱朴子》生动地体现了这种结合。与葛洪时间相近的另外几位道教大师也竭力实行道教巫术与儒家思想的结合,如寇谦之“专以礼度为首,而加之以服食炼闭”(《魏书·释老志》);陶弘景更明确地主张儒、道、佛三教合流,使道教具有更完整的宗教形态。像鲁四老爷那样既讲理学而又拜求神灵而致多福多寿的知识分子正是十分典型的。
当鲁迅的笔锋涉及下层社会的不幸时,往往致力于描写他们如何受到巫术思想的愚弄。华老栓以为人血馒头可以治他儿子的痨病,无非是体现了巫术中“相似产生相似”的原则,痨病的大问题是咯血和消瘦,所以吃血即足以补救之;到现在也还有人认为吃什么补什么。《明天》里的人们相信很有些巫师气味的何小仙,结果当然是以死人而告终结:到处都充满了原始信仰的陈腐空气。最典型的也许是《祝福》里的祥林嫂了。他听从“善女人”柳妈的劝告,到土地庙捐门槛,以防死后被锯成两半,“庙祝起先执意不允许,直到她急得流泪,才勉强答应了”。“庙祝”就是可以直接跟鬼神对话并且把他们导入人间的巫师。在愚民心目中,捐一条门槛即足以改变自己的命运,这正是典型的巫术心理。研究巫术和原始宗教的著名专家弗雷泽曾经指出:“社会和思想水平发展较低的民族一般都理解并运用找替身受罪的原则”,其办法则是某种巫术仪式。他又说:“巫术断定,一切具有人格的对象,无论是人是神,最终还是从属于那些控制着一切的非人力量。任何人只要懂得用适当的仪式和咒语来巧妙地操纵这种力量,他就能够继续利用它” (《金枝——巫术与宗教之研究》下册,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711页)。门槛作为替身让人们跨过去即足以赎罪,即足以不再被阎罗王锯为两半。原始的巫术和宗教总是利用虚幻的手段强化人类应付人生问题的能力,而面对悲剧、危机和焦虑的时候,它可以抚慰人类的心理,用奇迹的出现给予人们以某种安全感和对于未来的希望,它所允诺的改变人们的命运、强化人们能力的手段最为简便易行,因此在愚民中具有极大的欺骗性。
中国虽有古老的文明,虽然也接受过不少外来先进的东西,但到底比较闭塞保守,长期以来一直保存着许多原始思想。巫术并没有多少理论可言,实行起来又简单到了极点,种种完全不科学的一套源远流长,清除不易,随时有可能发展起来。鲁迅毕生宣传科学与民主,致力于提高国人的素质,他对巫术及其深远影响的剖析与暴露,至今仍然能给人以教益和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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