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楞伽先生与我的几封通信

【类型】报纸
【作者】陈梦熊
【简介】上世纪初,我从上海出版系统调至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工作,当时现代文学研究室下面,有一个“孤岛文学”小组,由我负责,任务是编辑整理上海“孤岛”文学回忆录和“孤岛”文学作品选辑等工作。此时原与我同在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现在已经改为上海古籍出版社)工作的同事周楞伽先生,也因为替设在上海社会科学院内的《
【全文】

上世纪初,我从上海出版系统调至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工作,当时现代文学研究室下面,有一个“孤岛文学”小组,由我负责,任务是编辑整理上海“孤岛”文学回忆录和“孤岛”文学作品选辑等工作。此时原与我同在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现在已经改为上海古籍出版社)工作的同事周楞伽先生,也因为替设在上海社会科学院内的《民主与法制》杂志撰写《清末四大奇案》,经常来拜访杂志主编郑心永同志。周先生在“孤岛”时期的上海文艺界相当的活跃,于是,我经常向他请教一些当年的往事。并且交谈一些过去发生在出版社的人和事。

不久,我通过开明书店的编辑索非的女儿沈沦,寻找到了一张过去开明书店的编辑和著作者合影的照片(见图)。当时,我立即向沈沦同志惠借并翻拍此照,以便考证此照的拍摄年代和缘起,后来我托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驻上海记者站负责人,阿英先生的儿子钱厚祥将这张照片翻拍成数十张小照片,向有关的专家和开明书店的老同事查询,经过数度通信往来,终于得出了一些结论,于是,我把结论和此照片在当时上海书店的《古旧书讯》上披露,并且提出了自己的一些观点和见解。我考证的结果大约有三点:一是:此照摄于1935年,是摄在开明书店成立三十周年纪念之时。二是:此照成员有36人之多,可见当时开明书店的编著力量是何等的雄厚。三是:对其他的主要人物通过通信和走访,除了早已经确定的人员之外,最后再新确定下来的人员有十位。现在简述其生平如下:

钱歌川,曾任中华书局编辑,创办《新中华》杂志,1939年受聘武汉大学,任教授。1946年出任国民党政府主任秘书,后任台湾大学教授,是开明书店早年的股东之一。

费鸿年,浙江海宁人,早年毕业于日本东京帝国大学,1924年任广东大学教授,解放以后任国家水产局南海研究所研究员。

胡伯恳,浙江上虞人,胡仲恃的堂弟,曾在商务印书馆《妇女杂志》工作,后来进开明书店负责自然科学方面的编辑。

裘梦痕,杭州人毕业于上海艺术大学,历任上海各中学音乐教师。

黄涵秋,上海崇明人,毕业于苏州工业学校,后留学日本东京高等师范学校,曾在立达学园,新华艺术专科学校任教,解放以后,一直在苏南一带大中专学校任教。

章克标,浙江海宁人,毕业于东京高等师范学校,曾在国内外大中专院校任教。历任金屋书店,开明书店,时代图书公司编辑,文革以后任浙江文史馆馆员。

黄幼雄,浙江上虞人,胡愈之的表兄,曾任上海《东方杂志》编辑,主编过《申报月刊》,在开明书店出版过各种著述。

谢六逸,贵州贵阳人,文学研究会会员,商务印书馆编辑,复旦大学教授,《立报·言林》编辑,抗战以后去重庆,贵阳任教。

刘淑琴,浙江镇海人,毕业于日本东京高等师范学校,曾担任过开明书店文史编辑。

陈之佛,浙江慈溪人,毕业于杭州甲种工业学校,后留学日本东京美术学校,曾任上海东方艺术专科学校,上海艺术大学,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广州美术专科学校以及中央大学教授,上海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校长,解放后,任南京大学,南京艺术学院教授。

另外当时周楞伽先生与我通信的时候,还指认了一位叫邱望湘的作者,由于是孤证,所以,当时没有写入文章之中,现在想一想即使是孤证,也应该予以披露,给研究和关心现代文学,以及现代出版史的读者和专家,一个可以参考的内容和信息。所以,在征得周楞伽之子周允中的同意以后,现在将这几封信披露出来。以飨读者。

郑心永,原《文汇报》理论版编辑,文革以后出任上海市社会科学联合会秘书长,《民主与法制》主编,《法律咨询》主编,《中国老年》副主编,《三月风》编委,《东方经济》杂志负责人,中国经济学会顾问。

丁晓先,又名韦息予,曾任商务印书馆编辑,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装起义领导人之一。并任上海特别市临时市政府执行常委兼教育局局长。八一南昌起义时,是起义革命委员会主席团秘书,后回上海从事出版事业,是开明书店的负责人之一。

宋易,开明书店发行部主任。

周楞伽给陈梦熊讨论有关开明书店同人的几封信

周楞伽的第一封信

 

梦熊同志:

七月廿六日函悉。我的旧作已收罗完备,今后将以文集名义与新作共同出版,独缺《白燕记》(中)一篇。我先后托过王培年,陈世芳,沈鹏年,史伯英,陈巧荪,均因此期《小说月报》极为难得,或隔于藏书楼的朱某某与我不睦,未能弄到。想不到竟在您手里完成。当然只此一回,下不为例,此后也不会再烦您帮忙了。复印件及发票请挂号寄我,款由我付,照数奉还,夹在送您的《唐代传奇选译》书内,请查收。此书确已全部售罄,我处亦仅有样书一本,但河南已在重印,见《中州书林》七月五日广告,估计今年十一月份出版,定价提高五角五分,样书先送您,我俟再版出后重新取得也无所谓。唯此书印制精美,邮寄难免折角损脊,可否请您决定一送书处所,或请您枉驾寒舍,由我签名盖章致赠,请接函后即复我为盼。附报供台览。

来信请我自爱,不知我有什么不自爱的地方,犹忆1981年夏,为写《名优奇冤》,既由《民主与法制》《古籍出版社》出介绍信,复由上海图书馆馆长顾廷龙先生在介绍信后背书“同意”,到藏书楼去查同治十三年至光绪二年《申报》所载杨月楼案材料。我住极北,藏书楼在极南,天热路远,匆匆跑去,不料却遭藏书楼朱某某多方留难,不肯把报取出,我生性刚烈,岂肯在此面前低头,当即拍案怒骂,说:“介绍信手续完备,又有顾先生签字表示同意,你何得推三阻四,不让查阅,难道藏书楼所藏书报都是你朱某某一人的吗?”他在我怒骂下避匿不出,我亦负气不要查报,仅抄卡片,从此绝迹不再去藏书楼,由此与朱某某结成冤家。这到底是我不知自爱,还是他不能尽职?

鲁迅生平冤家可谓多矣,岂皆他老人家不知自爱?我不敢与鲁迅相比,但世上可骂的人至今还未绝迹,“十有九人堪白眼”不能怪我不知自爱。鲁迅临终前写《死》,说他平生冤家可谓多矣,他一个也不宽恕,我也有慕于这种精神,誓必和朱某某周旋,他不愿和我打交道,我更不愿与他打交道,只因为写作忙碌,几乎把他忘了,此番幸亏经您提起,不过我现在忙得很,暂时还无空周旋,以后少不得要口诛笔伐一番。当然不会牵涉到您,决不会使得藏书楼方面因为我的缘故而对您不信任,请放心可也。此致

敬礼                                                                                                                        

弟周华严

1985729

 

周允中的注释:

    周华严,即周楞伽

王培年, 上海师范大学教师,研究现代文学和上海沦陷区文学

陈世芳,上海书店旧期刊部门负责人

沈鹏年,鲁迅研究工作者,曾在上海永大印染厂,长宁区委工作过

史伯英,上海鲁迅研究馆馆员

陈巧荪,上海书店工作人员,后任《出版史料》编辑

                   周楞伽的第二封信

梦熊兄,您好!

七号晚承枉驾过访,畅谈甚快。那晚您带了本《新文学史料》来,却不给我看,今天我在上海书店期刊部读到了,原来就是已经发表在《古旧书讯》今年第三期上的那篇。一稿两投,不足为训,唯《古旧书讯》并无稿费,亦不必深究。

但您的考证却是错尽错绝的。开明书店成立于19268月,因章锡琛代商务编《妇女杂志》,出“新性道德专号”引起守旧的商务当局不满而创办的,1935年并非它的十周年纪念,也并非拍这照片的时期,看茅公,巴金,钱君匋都还年青,即夏丏尊也不十分苍老可知。1935年底,正是我自费出版长篇小说《炼狱》,由我姐夫介绍托开明书店待售的时期,当时掌握开明业务的是丁晓先,他和茅公一起参加1927年国民革命,大革命失败后退下来,留起大胡子,改笔名为韦息予,他手下有一很活泼能干的青年叫宋易,书籍进出都归他管理,他两个1935年在开明很活跃,如果是1935年所照,为何没有他们两人在内,1936年夏,我在大西洋西菜社参加中国文艺家协会成立大会,座位距主席夏丏尊甚近,发现他已老态龙钟,绝非照中那中年人的样子。钱歌川投资开明当属事实,但他已年老,记忆力差,竟连开明成立年份都记不起,此照当是1926年开明成立时的照片,您向索非女儿要得此照,竟不认识其中一人为与索非合作谱歌曲的邱望湘,亦奇事也。

阿累的《一面》希速复制寄来,您搬家离我太远,天南地北,见面为难,有什么问题可用书面通信,我的记忆力强,还可告诉您一点二三十年代文化出版界的为旧报刊上找不到的人所罕知的材料也。专此即颂

近好

                                                              弟周华严

1985911

     

 

周楞伽的第三封信

梦熊兄

九月十二日来信收到。

一稿两投云云,是我和你开开玩笑的,不必认真。我不是早说过不必深究了吗?您认为口气过大过深,我却是以玩笑态度出之。总之您对我抱有成见,认为我为人太不谦虚,其实应该谦虚接受批评的倒是您自己,一篇稿子在这处发表,又在那处发表总不是好事,《古旧书讯》即使是非卖品,但既然印成刊物就会有人见到,我不就是看了《新文学史料》,就联想到您发表在《古旧书讯》上的那篇文章的,别人是不会像我一样原谅您的,你也无法找他解释。

您的知人论世和处世态度都和我根本不同,我早年待人接物是非常谦恭自下的,处世态度是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不慕荣利只求对付得过生活便已满足。这在我三四十年代所写的散文之中表现得已经很明显,及至到处受人欺凌,精神物资两方面都倍受打击,知道人的本性不是如孟子所说的善,而是荀子所说的恶,这才幡然变计,采取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报复态度,照鲁迅所说的那样办。您说鲁迅斗争的对象都是敌人,这也不尽然,难道对田汉,徐懋庸,廖沫沙,施蛰存也是敌我矛盾吗?可是到死还是一个也不宽恕。您说应该待人宽,责己严,这话确实不错,可惜这是天真的想法,善良的愿望,人心并不是如您所说的那样,倘若如您所说,那早天下太平,社会焕然改观了。无如人心都是为自己着想,很少为他人着想,不是待人宽,责己严,相反倒是待人严,责己宽,试看那个朱某某,我不过因为不愤他垄断藏书楼的旧报刊,斥责了他几句,事隔多年,我又没有再得罪于他,他却还耿耿于怀,不愿和我打交道,这那里有一点待人宽的的地方呢?所以那天早上在瑞金二路报刊门市部前碰到,您对我表现出不以为然的态度,我对您的态度更表示不以为然。

那张照片即使不是开明书店的成立纪念照,也不会迟于1928年,确切的佐证我虽然提不出,但是钱歌川提的立达学园是一个证据。因为我知道立达学园和开明书店的成立是很有关系的。立达学园在江湾,其中有很多执教的人都与开明有关,所出《国学门专刊》,与开明的《新女性》,《一般》鼎足而三,其广告至今还留在我所存的原版1928年的《小说月报》里。其次照片上有李芾甘(巴老),钱君匋,都很年轻,巴老是1927年郑振铎出国,叶圣老担任《小说月报》主编时一手提拔起来的,处女作《灭亡》发表于1929年《小说月报》。钱君匋则在开明创办时就已经加入,1929年脱离,自办万叶书店的,钱歌川年老,记忆力和胡山源一样不行了。但钱君匋的记忆力却还很强,而且裘梦痕,索非,邱望湘所作的歌曲都曾在万叶书店出版,您何以不到重庆南路去找钱老问一声,并且请他指示照片中您所不认识的人物呢?我始终认为您不去问钱老是个失策。

邱望湘的生平我完全不清楚,只知道他是位音乐家,他的照片我在战前一本刊物上面看到过,可惜已经记不起这刊物的名称,由于年代久远,印象也已经模糊,似乎是照片上立着的第三排第三个,确切指认要靠钱君老。

丰子恺曾任立达学园美术教授,您去崇德石门湾不妨问问。

阿累的一文复制不急,我不过想证明一下周俭当初对我说的鲁迅对我的态度是否真实而已。周俭在1935年底到19364月常去内山书店看鲁迅,回来常向我转述鲁迅对他说的话。直到1936年五月初,我因为鲁迅患病渐重,劝他不要再去打扰鲁迅,同时我也停止了与鲁迅的通信,此后《文学青年》被禁停刊,我去苏州居住,就和周俭断绝了往来。抗战前夕,《中流》半月刊转来一封信,说他要回家乡常州去做抗战救亡工作,我这才知道他是常州人。从此即不知下落。

信已经写得很长,就此带住,祝您

旅途愉快

                                                弟周华严

                                                           1985.9.14.

周允中注释:周俭系文学青年,1936年主动来访我父亲周楞伽,我父亲通过他与鲁迅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