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日期】2019-09-01
【类型】报纸
【作者】陈釭
【简介】 家父藏书中有一套八十年前出版的文虎期刊《黑皮书》。文虎者，雅言也，即以文句为谜面之谜语，形容猜谜似矢射虎不易中的。《黑皮书》发行正值抗战时期，上海租界已成孤岛，一批钟情传统文化并深谙文虎的同人为保留、弘扬民族文化火种，利用租界尚可印行娱乐杂志契机，以“猜谜周刊社”名义合作出版一份益智期刊，创刊号及
【全文】
家父藏书中有一套八十年前出版的文虎期刊《黑皮书》。文虎者，雅言也，即以文句为谜面之谜语，形容猜谜似矢射虎不易中的。
《黑皮书》发行正值抗战时期，上海租界已成孤岛，一批钟情传统文化并深谙文虎的同人为保留、弘扬民族文化火种，利用租界尚可印行娱乐杂志契机，以“猜谜周刊社”名义合作出版一份益智期刊，创刊号及第二期首页称“公共租界、法租界登记在呈请中”，第三期起刊布“公共租界工部局警务处登记C字第二四五号”。编辑人陆宗海、刘开申（侃生）、吕伯攸、曹马角，编辑部地址静安寺路（今南京西路）沧州别墅三十四号；发行人沈公持（迂堂）、张联芳（东海），发行部初设四马路（今福州路）四百号，后迁宁波路五号，再迁与编辑部合址。特约撰述人有顾城、罗尔、绿叶、陆律西、费少庭、费企和、梅花馆主、孤君、卓观挺、周红树、放翁、京半山、迂堂。常年法律顾问宋云涛大律师。《黑皮书》面世时间较短，创刊于1938年8月29日，终刊于1919年1月23日，前后只不过5个月，在当年的文虎界却颇具影响，至今在前辈文虎爱好者群中口碑犹存。
《黑皮书》名副其实，封面、封底皆以黑色衬底，喻示沉潜悬念，迥异于一般期刊之色彩亲和。开本狭长小巧，10.5×18.5厘米。创刊号至第十期的封面正中凸显硕大问号，左下方小字标示刊名及出版日期，与黑色相配的色彩逐期有变，依次为白、绿、红、蓝、橙、紫、粉、黄、浅绿、棕。第十一期至十六期则更新为顶端署醒目诸体“黑皮书”三字，黑白绘画占据版面三分之二，先后刊罗尔作《死人勿关》、侃生作《东坡与佛印》、顾城作《忍辱负重》、开申作《赠送》、顾城作《空巷》及开申作《呆鸟》，风格变幻，各具寓意。封底创刊时全黑，第三期至第十期黑中置套色“版权所有 翻印必究”篆印，十一期至十六期又易用原先创刊号封面样式。内页始为20页，后逐渐增加到24页、28页、32页，34页，最后两期为36页。每期售价一角，发刊时为周刊，第十一期起改为两周刊。
《黑皮书》的自我定位是“孤岛恩物，消闲隽品，射猎乐园，赠品宝库”，刊物虽小，内容丰富，篇幅紧凑，图文精炼，主要栏目辟：有奖谜题、儿童乐园、虎榜、猜余谭座、文虎专页、读者擂台。有奖谜题呈字谜、画谜、诗谜、填字、算数游戏等类型，每项谜题中一般又包含多个谜面，猜中或破题者可凭征射文虎印花将答案寄往该刊编辑部，射中率高并率先寄出答案者能获得相应赠品，故深受文虎粉丝关注，应射踊跃。儿童乐园特意面向小朋友，由儿童文学作家吕伯攸设谜题，旨在启迪儿童开动脑筋，培养他们对猜谜的兴趣，形式有划线、连字、加偏旁、拼图、剪纸、串字组儿歌等。虎榜是文虎揭晓之榜，逐期公布谜底和获奖者名单，通常在征射后半个月刊布，榜后赘言对相关事宜予以详尽说明和阐释。猜余谭座乃众议纷纭综合性栏目，集阅读性、趣味性于一体，是文人们的戏笔园圃，不乏《谜话》、《遗鸿楼谭虎》、《文虎与六书》、《谈无情对》、《半山随笔》等谈谜佳话，也刊登诸多触及现状的幽默小品和针砭时弊的讽刺段子。文虎专页肇始于第五期，文虎行家于此各抒己见，如《谜格要津》、《射余录》、《文虎简词解释》、《文虎杂谭》、《画谜与文虎界说》、《文虎摭谭》、《谈虎》、《观谜趣记》、《见青山馆谜话》、《含犀霏玉轩谈虎》、《拾唾录》、《一知半解室谈谜》等，学氛围浓厚。读者擂台是该刊最具互动性的板块，擂台期期易主，读者攻擂成功所获赠品概由擂主个人提供，首期擂主张东海，续之先后由陆月槎、瞿亦翟、祁仲书、孙雅斋、梅花馆主、谢伯可、伍君然、陈栋荪、胡詠彝、蜷厂居士、云龙居士、京半山、徐微云、顾仲英、郑清漪、贾观军、白云女士、江益瀚、放翁、吕信可、陈莎娜、王嗣成值台，其中蜷厂居士两度设擂。此外，每期内容中尚有博物“谜汇”常识辨析、“虎魔王”魔术解密、“神秘信箱”科普宣讲、“奇问怪答”脑筋急转弯以及稍后推出的“旧谜新画”，皆引人入胜。平心而论，陆律西、陆宗海父子、张东海、吕伯攸、曹马角、沈公持、周见公、田润嘉（号田式）、祁仲书、陈方修（号放翁）等谜坛耆宿撰文妙笔生花，刘开申的绘画亦为刊物增色不少，功不可没。
《黑皮书》虽属娱乐刊物，但功效非止娱乐，自觉肩负社会责任，其格调在那个年代娱乐刊物中堪属上乘，诚如《黑皮书》发刊词所言，猜谜能引发人们诵读古籍、温习史地、裨益写作、测试常识、丰富情趣，“所谓‘寓教于游戏，获实益于无形’本刊主旨，仿佛近之。” 张东海后来在回顾《黑皮书》出版经历时亦道：“封面黑底用一个‘？’号，有两个意思，第一表明内容是谜语和画谜，第二讽刺当时的社会：一方面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另方面酒绿灯红，金迷纸醉。” 尤值一书的是，有些制谜行家深怀爱国情感声张正义，巧妙的将其意绪植入谜中传递给谜友。譬如，第十期有奖谜题中有一则“亡耶 世界名人一”，“亡耶”谐音格“亡也”，意指死亡，沪语曰“死脱啦”，谜底是希特拉（希特勒）。此谜显然是因憎恨而嘲讽法西斯头目希特勒，在当时法西斯势力猖獗、战争胜负未定的情形下，作如此链接无疑颇冒风险。又如，第八期有谜“周文王生有圣德 战区地名一”，谜底为瑞昌，赞颂圣贤的同时着意提醒国人勿忘日寇蹂躏吾土。再如，第十二、十三期猜余谭座栏目连载孤君《狭室胡思》一文，痛陈：“自战事爆发以来，罹难遭劫者，不知凡几，惟余环顾戚友，倶皆幸存……然而眼见国难严重，因而发奋立志，投笔从戎，奔赴内地干救亡工作者，遍见亲友中，竟未获一人，思之怃然。”转而责问“吾国之富翁大贾，拥资自肥，罔知国家利害者，亦知所警惕否？”继之又哀叹身处孤岛的民众“在此则仅为驯服之羔羊，一任命运支配，每日除三餐一宿外，竟毫无作为，此中原由，殊可耐人寻味。”字里行间鼓动民众觉悟抗争的意图光明磊落。“孤君”当为身陷孤岛不甘堕落文人之自谓，狭室喻窘迫，胡思取反义，实则困顿中的警醒。
诚如人有人格，谜亦有谜格，《黑皮书》作为正宗谜刊，不乏对谜格的学术探究，《文虎与六书》云：“灯谜体格，至为繁复，然大别之不外六法，与说文六义相同，一曰指事，二曰象形，三曰谐声，四曰会意，五曰转注，六曰假借，最普通者为会意格，较深者为指事格，而转注象形二格，则又深一层矣，凡此四者，均于谜面不加标注，盖正体也，最幼稚者为谐声，即俗称梨花格者是也，最复杂者为假借”。另一篇署名中郎的《谜格要言》连载于第五至第九期，详解卷簾格、秋千格、系铃格、解铃格、移铃格、双钩格、蕉心格（卷心格）、碎锦格等三十七种谜格，系统梳理娓娓道来。
《黑皮书》是按市场化规则经营的期刊，需循例通过延揽广告平衡收支，刊登的广告大致可分五类：一类是书画家润例，示例者有徐秋生、董蕴辉、张石园、应野平、沈墨仙、唐云、刘侃生、徐微云、无用居士、陶寿伯、陆钦同、来楚生、陆宗海、戴元俊、胡亚光、王小摩；一类是医药保健广告，如治咳防痨剂补力多、九星维他命鱼肝油、百倍薄荷油、集成水果盐、夏应堂药茶、艾罗疗肺补脑药、良园白沙枇杷膏、九一四系列药、康福多、信谊药厂维他赐保命、美搽乐药膏、华陀膏皮肤药、立止头痛片、美容除斑孩儿面、风寒百痛片、当归补血精等；一类是报社广告，有《大陆报》、《大晚报》、《文汇报》、《导报》、《中美日报》、《华美晨报·晚报·周报》、《大英夜报》、《申报》、《文汇年刊》、《上海报》、《生活日报》；还有一类是香烟广告，如金字塔香烟、香宾王香烟、金鼠牌香烟；再有一类是民生行业广告，如宁波如生厂罐装食品、正泰信记橡胶厂回力球鞋、永祥仁记商店图书文具、裕生堂茶庄、四合一洗面粉、永祥印书馆、民光织物社棉织品、沙露氏糖果食品、正益机制米粉厂米粉、大新舞厅、五洲印务局等。因刊物开本较小，发行量有限，影响面估计也不会太广，故广告收费标准低廉，依照刊登位置和占幅大小，十元至五十元不等。透过广告这方小引，有心人不妨可将其视作一扇当年租界民众生活百态的窗牖。
《黑皮书》的终刊殊为仓促突然，多少令人惋惜，但抑或在所难免，笔者以为主要原因有三：一是人手有限，编辑、发行主创人员均为兼职，类似现在的志愿者，如陆宗海、沈公持、张联芳都在铁路管理局任职，须在公务之余另挤时间和精力办刊，故无法持久招架快节奏出版周期，尽管自第十一期起将周刊改为两周刊，可事务繁忙之至仍穷以应付，既要拟制谜条、撰写文章、配绘图画、排样校对，又要及时整理读者猜谜后反馈答案，准备下期揭晓、阐释；既要筹划印刷费用，又要招揽广告，筹集分发猜谜优胜者赠品，疲乏可想而知。二是经费制约，资金由诸同人凑集，乱世中集资又谈何容易，而办刊开销则颇费，就算编辑、发行工作纯系义务，但印刷、邮寄、代理发售提成、通联费一项都不能省，更何况与其它杂志不同的是要源源提供数量可观的赠品，赠品价值往往是零售额一角的数倍至上百倍，即使凭刊登广告获得些许贴补，恐怕还是入不敷出，以第一、第二期为例，首期应征人次1298，得奖人次415，得奖率32%，赠品价值135元，次期应征人次786，得奖人次181，得奖率23%，赠品价值162元。三是发行艰困，盖因孤岛本身地域逼仄、读者有限，周边地区铁蹄践踏民不聊生，“谜粉”哪还有闲情逸致参与猜谜射虎耶，加上彼时通联远不如现在快捷方便，而射谜答题是有时间限定的，虽创刊号印五千本头三天销售出四千本，但终究每期都剩下若干库存，发行量遭遇瓶颈，显然不利于长期生存，故而苦撑五个月、出版十六期后，不得已停刊。1939年1月23日出版的第十六期《黑皮书》本身看似一如往常，中间却随附一纸，显然为临时夹入，起首即刊印《黑皮书向读者暂别启事》，称“本书主持人有内地之行，势难兼顾，经决议自第十七期暂告结束，伺机复兴。”这也许确是一个勉强说得过去的理由，给读者有个交代和期许。出版方对停刊后的善后处理堪称厚道周至，凡前期答题优胜者赠品按约照发，凡预订期刊缴款者余额清退，对已出谜题（包括本期）答案一律揭晓。遗憾的是终未见此刊复兴重生。
家父是在抗战胜利后的1945年秋得到这套《黑皮书》的，当时就读地处愚园路68号的东南中学高中二年级，因共同编辑“东南文艺壁报”，与同级张竹君结为好友，他负责文字，张负责美术。张竹君品学兼优，擅长绘画并喜爱音乐，家住南京西路1597号，距学校甚近，故家父有缘造访张府，幸会张竹君的父亲张东海（张联芳）。张东海乃文人，知识渊博，精通古诗词，熟稔写作和文虎，交谈中得悉儿子的好友对灯谜饶有兴趣，便相赠一套自己参与编辑、发行但业已停刊多年的文虎期刊《黑皮书》，另赠线装本《张东海诗集》一册。
父亲感激不已，不日去世界书局购买一套程小青翻译的《霍桑探案》回赠张东海，聊表谢忱。时光荏苒，往事漫漫，如今，这套庋藏书箧完整无缺的《黑皮书》仍深为父亲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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