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翼与契萌的一段情缘

【出版日期】2008-02-01
【类型】报纸
【作者】欧阳文彬
【简介】今天提起契萌这个名字,只怕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了。但是提起张天翼却是人人皆知。更鲜为人知的是:契萌原是张天翼的第一任妻子。    我和他俩相识于七十年前。那时抗战爆发不久,我在南京刚读完中学,便流亡到长沙,考入从北平迁到长沙的民国学院。我在学校里读的是法律系,选修了中文系张天翼老师的文艺习作课。他是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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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提起契萌这个名字,只怕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了。但是提起张天翼却是人人皆知。更鲜为人知的是:契萌原是张天翼的第一任妻子。

    我和他俩相识于七十年前。那时抗战爆发不久,我在南京刚读完中学,便流亡到长沙,考入从北平迁到长沙的民国学院。我在学校里读的是法律系,选修了中文系张天翼老师的文艺习作课。他是我走上文学道路的第一位恩师。他非但把着手教我开笔,后来还一直关注着我的写作,和我结为忘年之交。

契萌是张天翼介绍给我的第一位文友。他俩是我见到的第一对文坛伉俪,又都是共产党员。张天翼比契萌大十岁,政治思想比契萌成熟,创作经验比契萌丰富,契萌很尊重他,他也很欣赏契萌的才华。契萌那时己在茅盾主编的《文艺阵地》和黎烈文主编的《申报·自由谈》发表作品,还在长沙的进步报纸《观察日报》当了编辑。

那时候大家都在逃难,生活相当艰苦。他们在一长沙市区对岸的牛头洲上租赁了一间农家小屋,土墙、泥地,家陡四壁。张天翼写作时,四邻的农村孩子爬到桌上抢他的笔。契萌性格开朗、乐观,小屋里经常响彻她银铃般的笑声。我常到他们家作客,由衷感到这是一桩十分美满的姻缘。他们也不把我当外人,契萌更是亲切地把我称作她“自己的朋友”。因为,平时的来访者大多是张天翼的朋友,比较年长,只有我一与契萌年龄相近,只比她小四岁。她和我处得跟亲姐妹一样。

    他俩怎么会从情投意合地相爱闹到恩断义绝地分手,可以说是一个谜。并不如一般人所想象的,谁变了心、谁抛弃谁那么简单。我作为一个知情人,一直不愿揭开这个谜。可是契萌晚年曾经嘱托我在适当的时候为她澄清一下事实。如今我与契萌失去联系又己十几年了,我托人去找她工作过的单位,那家厂早己倒闭,我又托人去她住处的派出所查找户籍资料,只查到她的原住处早已拆迁,她的去向不明。她若仍健在,该是九十三岁高龄了。我也到了望九之年,视力衰退,搁笔己久。契萌的嘱托成了我不能再拖延的一笔债。现在提起笔来还这笔债,心情十分沉重。因为这两个人我都不愿伤害,只能让事实说话,而事实又是如此残酷 

   1938年秋,张天翼离开长沙民国学院,调往邵阳塘田讲学院,他临走劝我不要继续上学,一是我的经济困难,要靠打工支付学费;二是他认为在当时的情况下学校里不一定能学到什么东西,搞创作的人应该深入生活。我辍学后,教过书,当过兵,后来进了桂林新知书店,开始漫长的编辑出版生涯。1939年张天翼回到民国学院任教,那时学院己迁到湘西淑浦。张天翼去湘西后,经常和我通信,谈他的创作情况,鼓励我不要放下笔。到1942年就不再见他来信了,后来我才知道他病了。重庆《新民晚报》和《新华日报》都报导了张天翼患肺结核“病剧”的消息,呼吁读者捐款救济。有一篇文章动情地说:我们忍心看着这么一位优秀作家,因为健康水准的不能维持而穷死于湘西的山从中吗?民国学院的学生也在当地发起募捐运动。《新华日报》还刊登过捐款人的名单。我看到这些消息当然很为张天翼担心,但也为读者和学生对他的支援感到欣慰,相信他能挺过来。

1945年抗战结束前我在重庆工作时,契萌突然来访,说她和张天翼分手了。我很诧异,责备她不该在这样的时候离开张天翼。她说这几年他们在湘西日子过得很艰苦,她己经竭尽全力尽到了一个妻子的责任,现在她自己也病倒了,没有力量再照顾张天翼了,只得把他送到文艺家协会,交给组织,她自己到亲戚家养病,还不知道能不能养好。我根本听不进去。最后她无奈地说了一句:你不了解我的难处。临走时没有留下联系地址。杭日战争结束后,我随开明书店复员回上海。1948年得到消息,张天翼又辗转去了四川农村,住在一个读者家里养病,生活困苦,举目无亲。我马上去信邀他来上海养病,我说我的条件并不算好,但是我有饭吃你就有饭吃,你来上海能找到文艺界的朋友,比困在四川农村好。他果然来了。我们见面后自然谈到他和契萌的分手,他说:“这不能怪契萌,要怪我病中脾气不好,是我对不起她。”    

他到上海后,化名张养吾,住在我家。陈白尘、蒋天佐等文艺界的朋友都来看望他,后来由陈白尘替他和组织取得联系,送他去香港养病,病愈后转到北京。建国后复出工作,担任中国作协党组成员,和沈承宽结婚。“文革”中,他备受折磨,“四人帮”粉碎后,正想重新提笔写作,却不幸病倒,瘫痪失语,1985年病逝。1986年,是他的80岁诞辰,在北京召开了“张天翼学术研讨会”。在这个会上我遇见了一位张天翼作品研究学者,他告诉我他访问过契萌,契萌曾向他打听我的地址,要和我联系,我就主动给契萌写了信。    

契萌很快给我来了信,她说:自从1945年她和老天(契萌和张天翼的朋友都是这么称呼他的)分手以后,一直被朋友们误解,责怪她是在老天最困难的时候抛弃了他。从那以后她就和文艺界的人彻底断绝了联系。这个黑锅她一直背了四十多年,心里的委风始终没有机会申诉,现在总算找到了我,可以一吐为快了。她相信,我了解情况后是能理解她的。她滔滔不绝的倾诉,仿佛把我带回到抗日战争最艰苦的年代。

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都知道,在战争中离乡背井,颠沛流离,居无定所,今天不知道明天的日子多么难过,旷日持久的抗日战争又不知何时才能结束。张天翼和契萌困居在湘西的崇山之中,特别是民国学院无法维持被迫解散以后,他们不得不借住在农村学生家中,寄人篱下,前途茫茫。在那种情况下,没有契萌的照顾和陪护,只怕张天翼连性命都难以保住。    

来自读者和学生的捐款毕竟不是稳定的收入,只能救急,不能救穷。契萌认为捐款是冲着作家张天翼来的,她何德何能,怎好从中分一杯羹。张天翼说:你是我的妻子,捐给我的钱你当然能用。契萌想出去工作,挣点钱维持生活,她说她教教小学总是可以的。张天翼则说:你去工作了,谁来照顾我?张天翼提出要

契萌写东西,把她酝酿己久的反映湘西妇女生活的长篇小说写出来,拿到稿费也能维持生活。契萌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实在无心写作。张天翼就责备她浪费天才,没有出息。契萌说我就是写出来了,也不一定能出版。张天翼说:你是我的妻子,这点面子还是有的。这句话伤了契萌的自尊心。她说:我连写东西也要靠你的“牌头”吗?事实上,张天翼的很多朋友如陈白尘、蒋牧良、王统照(巴人)甚至连地下党的领导人都说契萌的任务就是照顾张天翼。契萌对这种说法一直抱有反感,那我就没有自我了?她认为在照顾张天翼之外,她还应该有自已的人生价值。可张天翼却把朋友们和组织上的观点完全接受下来,他要求契萌既是妻子,又是秘书、护士、保姆,在他生病期间更是如此。作为一个女人,契萌除了这四项任务之外,还不得不考虑明天从哪弄米下锅,维持生活的开支从哪里来。于是张天翼又责备她庸俗,浪费天才。这样无休无止,循环不已的争论,形成了一个怪圈。他俩被这个怪圈牢牢地套住,脱不了身,绕来绕去,绕得晕头转向,削弱了理智,消蚀了感情。尽管如此,契萌还是苦苦支撑了三年,守护着身患重病的张天翼。         

后来他们又怎么分手了呢?这让我想起一句俗语:贫贱夫妻百事哀。张天翼从一个广受读者爱戴的知名作家落到如此地步,而且患上了当时被认为绝症的肺结核,心情自然不好。契萌承受了如此沉重的负担,精神上的压力更难化解,身心交瘁,抑郁成疾。她患的是神经性的病,经常发呆,脑子里一片空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再也没有力气和张天翼争论了。张天翼失去了争论的对手,也就无话可说。两人间由沉默发展到冷漠。双方都感到分手是必然的了。契萌考虑的问题更多,她心里想着:张天翼病了有她照顾,她病了非但不能再照顾张天翼,而且没人来照顾她。她越想越怕。正因为如此,她才不避艰险,把张天翼从湘西护送到重庆,交给全国文艺家协会。她以为把张天翼交给组织是最好的办法,她自己的病能不能养好她都没有把握。没想到文艺界的朋友都责备她不该在这样困难的时候抛弃张天翼,她有口难辩。    

契萌是五四运动后在妇女运动和女权思想孕育下成长起来的新女性,共产党员,具有自强、自立、自尊的性格,而张天翼出身于清末的书香门第,是从旧营垒里破茧而出的进步作家,身上难免还留有某些大男子主义的残余。他俩有共同的爱好和追求,只不过张天翼已是享有盛名的文坛骄子,而契萌还是个初涉文坛的新秀。两人性格的差异不可能不发生碰撞。再加上抗战时期特殊的处境和张天翼所患的严重疾病,这种碰撞就更难避免。那时,他们身边又没有一个能进行调解的朋友。他们的分手也就势所难免了。我不愿评说他们两人谁是谁非,我只能说:这既是特定时代的悲剧,也是两种性格冲突造成的悲剧。托尔斯泰说过: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就用这句话来结束这篇令人心情沉重的回忆文章吧了!